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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时节去了趟日本,碰巧赶上宫崎骏新片《起风了》的首映式。虽然是工作日(周一)的下午,电影院却座无虚席,且绝大部分是年轻观众,乃至我有些吃惊:难道他们不需要打工吗?当放映结束,我随着人流走出新宿那间电影院的时候,发现很多人眼中闪着泪光。我自己当然也有所感动,但还不到泪奔的程度。
从首映式上观众的反应和其后的票房统计来看,宫崎老爹这部从创意到制作积五年之功的作品无疑取得了成功,日本国内媒体也好评如潮,宫崎本人甚至有意就此“封笔”,言外之意,《起风了》将成为收山之作。
作为宫崎骏唯一一部非奇幻的现实题材作品,《起风了》融合了宫崎版动漫的全部梦幻要素:水彩画般清新的画面、浪漫到心碎的爱情故事、久石让音乐穿透的旋律……然而,这却是一个现实的文本。说“现实”,并不等于非虚构。事实上,是宫崎骏整合了飞行器设计师堀越二郎的经历和同时代作家堀辰雄的故事,甚至糅合了导演本人童年记忆的一个再创作,是不折不扣的虚构文本。其中,与飞行器设计有关的事实线索,基本上本着堀越二郎本人的故事;片名源自堀辰雄的同名小说;而真正是原创的女主人公菜穗子的名字,则源自堀辰雄的另一本小说《菜穗子》。用宫崎骏自己的话说,影片“把实在的人物堀越二郎和生活于同时代的文学者堀辰雄糅合在一起,塑造了一个主人公‘二郎’”,“作为一个完全的虚构,来描绘三十年代的青春”。宫崎骏话语中的“二郎”,即日本航空之父、“零战”设计师堀越二郎。
所谓“零战”,是“零式舰载战斗机”的简称。战时的1937(昭和十二)年,由当时的帝国海军航空本部委托三菱重工和中岛飞行机两家公司研制,前者负责机身的研发,后者负责引擎,堀越二郎便是三菱重工公司研发团队的总负责人。因系昭和十二年试作发包的舰上战斗机,当时称为“十二试舰上战斗机”。1940年7月21日,由海军航空兵横山保大尉领航的六架十二试舰战,试航海军第十二航空队驻扎的汉口基地。因三日后的7月24日为皇纪2600年纪念日,故取年号中末尾的零字作为战机制式的名称,即“零式舰战”(“零战”)。
“零战”作为战前日本自主研发的战机,其流线型机身、轻量化和鹰隼般的飞行速度,代表了彼时日本科技的最高水平,成就了所谓“零战神话”:日本最著名的战争博物馆、位于靖国神社内的游就馆中至今仍陈列着一架“零战”实机复元的模型;而世界唯一一架状态完好,仍能飞行的“零战”则保存于美国费默航空博物馆(Planes of Fame Air Museum)中——毋庸讳言,此乃美国在太平洋战争中缴获的日军战利品。去年12月,这架世界仅存的“零战”被日方租借,战后首次“还乡”,陈列在位于埼玉县所泽的航空发祥纪念馆中,据说来自日本各地的观者如织。
作为“零战”的总设计师,堀越二郎是一个典型的日本式细节主义者,他的信念是“一克都不能马虎”。也正因了他魔鬼般的严苛,日本以自有技术研发的“零战”不仅具有“超群的空战性能”,其“轻量、小型化是欧美军用机绝对无法拷贝的”,因而在最初投入实战的一两年,取得了“对面无敌”的骄人战绩。
如此看来,《起风了》好像是一部美化、赞美战争的电影,其实不然。恰恰相反,电影中全然没有战争场面,只有对诸如关东大地震、经济大萧条等战争背景的表现,而且相当节制。不仅如此,宫崎骏作为和平主义者,一再表明反对战争的立场,在中日两国围绕钓鱼岛的主权争端愈演愈烈的关头,主张“为了避免战争,只能搁置争端。与中国也成为朋友为好”;对日本政坛热议的修宪问题,他甚至表示:“政府趁机修改宪法,简直岂有此理!”
我丝毫不怀疑宫崎骏导演反战言论的真诚性,他确实是一位铁杆的和平主义者。可问题是,就事论事,回到这部电影,你也不能因为它不是一部美化、赞美战争的电影,便轻易认定它是一部反战片。片中虽然没有对战争的肯定,但也确实并未提出明确的反战诉求。在影片上映前后,导演宫崎骏对媒体所做的一系列高调的反战发言,固然值得评价,问题是——那与电影何干?
事实上,无论是“美化战争”,还是“反战”的评价,其实都没对准焦距。在笔者个人看来,此片是一部力求客观、中性地表现日人造物信仰的电影。只不过这点多少有些被浪漫的爱情故事冲淡了的感觉。东洋自古崇尚器物文明,文化中有极深的造物情结。制造精致、实用、完美之物,传之后世,几乎是一种信仰,手艺人也受到推崇,整个国家可以说是“职人社会”。无疑,“零战”是令今天的日本人怀旧不已之“物”,其造物者堀越二郎,虽然是科学家,但在日人眼中,其实未尝不是“职人”。宫崎骏话说得很明白:“他(二郎)是拼尽全力活在昭和初期的最优秀的日本人之一”;“汽车会撞人,但也能帮人。这就是技术,技术人员基本上是中立的”。
应该说,宫崎骏是真诚的,既未妄自菲薄,也未刻意拔高。客观上,东洋社会的造物信仰,也确实增进了人类的物质文明——这是不争的事实。但说到“零战”,你不能不承认,它确实“很美”,无论是造型,还是功能,都达到了那个时代的顶尖水准。但另一方面,“零战”作为被造之“物”,并不是一般的“物”,而是战机,一种大型兵器。它在“很美”的同时,也蕴含着“很暴力”的性格。当然,你也可以说,它本身并不“暴力”,是操纵者使它变得“暴力”。这就又引出了宫崎骏所谓的技术中立性问题——到底是否存在绝对“中立”的技术?特别是当这种技术的实际用途就是杀伤性武器的时候。
没法子,这也许是造物信仰本身的宿命:它的两个主要面向——造物者和所造之物,均不能不关涉第三个面向,即所造之物的实际用途及其客观效果。所以,当你想到太平洋战争中,那些驾驶“零战”,高喊“天皇陛下万岁”,俯冲向美军舰甲板的“神风”队员的“玉碎”光景时,从内心对“零战”这种“完美”之造物,无论如何是难以礼赞的。进而,联想到当初参与原子弹研发的德美等西方科学家(如爱因斯坦、奥本海默、费米等),战后在反核问题上的决绝姿态,宫崎骏所谓“技术中立论”的一番“自我辩护”,实际上说服力也是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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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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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艺术评论者。著有《“下流”的日本》《竹久梦二的世界》《前卫之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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