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们这样的性格特点,我在农场中颇以“医生”身份受大众欢迎,甚至可以说是闻名遐迩。我第一次出发来非洲时,与一位出色的德国科学家同乘一船,这是他第二十三次来非洲,为了进行昏睡症①的医疗试验,随船还带了一百只小白鼠和豚鼠。他告诉我,与原住民打交道最大的困难,并非对方缺乏勇气——恰恰相反,事实上,关于疼痛或者大型手术,他们向来面无惧色。而是他们极其不喜欢常规无趣的事物:重复的疗程和规范化的操作,都在此列。这位伟大的医生,为此百思不得其解。而当我本人了解原住民之后,他们的这一特性,竟成为我最喜爱的事物。他们拥有真正的勇气:对危险纯粹完全的接受与认同,——当命运宣告,这是生命最真实的答复;当天堂发言,这是大地深处的回响。我有时想,在原住民内心深处,他们最害怕我们卖弄学问;在书呆子手里,他们会郁闷至死。
我的病人们,都等在我屋外的一个石头铺砌的平台上,三三两两蹲着,——骨瘦如柴的老人咳得撕心裂肺,泪眼汪汪;年轻清瘦的小伙子们,动不动就打架斗殴,黑着眼圈,嘴巴上青一块紫一块;妈妈带着发烧的孩子,小宝宝们像打蔫的花朵一般,无力地垂头靠在妈妈的肩颈上。我经常治疗严重的烧伤,吉库尤人晚上都围在棚屋中心的火堆入睡,燃烧着的木柴或者炭块,有时会崩塌,滚落下来。——当药物用尽,我发现,蜂蜜对烧伤的效果也不坏。平台上气氛活泼愉快,还有三分刺激,像赌场里面似的。兴奋的窃窃私语声,汇成低低的音浪,我一踏出门外,音浪戛然而止。安静里孕育着无限可能性,仿佛是个特殊时刻,有什么重大的事即将发生。不管病情危急到什么程度,他们都默不作声,等我自己挑选第一个诊疗对象。
我对医学其实所知无几,仅限于一般人在急救课程上学到的那一点儿。但几次老天垂怜,我偶然治好了一些患者,令我名声大震,四里八乡都知道我精于医术,即使我犯下了若干灾难性的医疗失误,也丝毫无损我的威名。
如果那时的我能保证我的病人们个个痊愈,谁知道求医者的人群会不会缩小?我将人称专业卓著——活生生就是一位来自洛维亚①手到病除的名医。但原住民还会相信上帝与我同在吗?他们对于上帝的了解,来自大旱年境,来自晚上在草原上游荡的狮,还有房子前后徘徊的花豹——孩子们正单独呆在房子里,对危险一无所觉;以及那密密麻麻的蝗群,不知从何处而来,所到之地,片叶不留。同样,他们了解上帝,也来自那些让人难以置信的快乐时刻:蝗灾只是过境,没有停留;那一年的春雨来得早,雨量丰沛,万象更新,每一块田的每一棵植株都花朵累累,果实充盈。因此,这位原住民生命中的赛华佗,当那些真正息息相关的大事发生,到底不过是个局外人,只能旁观。
让我意外的是,第二天早上,就卡曼特出现在我房外。他站得与其他三四个病人略略有些距离,腰挺得直直,那半死的脸,仿佛在说:不管怎样,他对生命仍有点滴恋眷之情,现在他下定决心要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活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表现得像一位模范病人,约好的时候,他一定准时来,风雨无阻。告诉他隔三四天来一次,他也总是严格遵照,对原住民来说,准时是很难得的。治疗脓疱相对疼痛,他以一种我不曾领略过的坚忍态度承受着。在各方各面,我都可以把他当作其他病人的榜样,但我没有,因为与此同时他让我心下非常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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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昏睡症:又名“非洲人类锥虫病”,是人生寄生虫病,锥虫通过采采蝇(舌蝇属)的叮咬传给人类,入侵人神经系统、特别是大脑后,病人会不断陷入昏睡状态,直至永远醒不过来,死亡率近100%。昏睡病只发生在南撒哈拉非洲。
①洛维亚:古希腊地名,当地名医盛会,现在意大利。为了照顾读者,以后将“洛维亚来的名医”统称“赛华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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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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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编剧,译者,广播电视节目主持人,心灵导师。著有《爱是一生的修行》《倾城十年》《一杯闲半生愁》等多部散文集,《原配》等多部长篇小说。作品入选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的华文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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